西峰区图书馆丨【嘉宾导读】一条河的魂魄(付兴奎)
按说,洪河在镇原境内应当是一条不小的河流。不然的话,麻王村这个叫安武的县城就不会出现在秦代的版图上。老王说,小时候的洪河可不像现在这么窄小,河里面的水也不像现在这么污浊。封山禁牧这么多年,河两边的山确实是越来越绿了,但河道里的水却一点没有起色。除了偶然去平泉跟集,去镇原县城开会,去兰州看孙子,去外面参加笔会之外,老王的时间差不多都是在河边上度过的。这么大的一条河明晃晃地摆在他面前,岂有不知道宽窄和大小的道理。
务了一辈子的农,写了一辈子的文字 ,也顶了一辈子的棱。老王脚下种的庄稼,笔下写的文章,挂在嘴边上的人,哪一个不是麻王川里的。村子里那棵树上结的果子甜,那片地里长的瓜果香,那家的男人勤快、女人漂亮、孩子礼貌,没有老王不知道的。洪河的大,除了河床的开阔和水流的丰沛之外,关键是,河边上的土塬和土坡,河滩里的窑洞和草房,出过不少响当当的人物。“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荡落南家。”《杨白华歌》讲述的是一个寂寞女人对她钟情男子的思念,也是北朝贵族文学中的奇葩。北魏司徒胡国珍的女儿胡承华,是从郭原走出去的皇后。据说,胡太后降生的时候,她的母亲看见卧房内红光照射,胡国珍去问当时的风水大师赵胡,赵胡的解释是令嫒日后将要成为天地之母。后来,她果然被宣武帝召到后宫,册封为承华世妇。“子为储君,母当赐死。” 宣武帝不但没有遵照旧制将其母胡承华赐死,反而晋封她为贵嫔。宣武帝驾崩之后,胡承华便成了后来正儿八经的太后。由于儿子幼小,胡太后亲理朝政,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才华,繁琐政事,随手批答,把个千疮百孔的朝政处理得有条不紊。胡太后的个人生活虽然不能恭维,但她在治国理政和文学方面的才华,却让人叹为观止。1887年,泾州迎来了一年一次的童试,来自洪河川古城山的十三岁少年慕寿祺, 妙笔生花出语惊人的他当即受到了担任督考的甘肃学政蔡燕生的关注。"甘之俊人也,必速飞矣",慕寿祺因此被拔为诸生第一, 入兰州求古书院深造。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考中举人后,他开始了自己的官宦生涯。宣统二年,被任命为兰州地方审判厅刑厅推事, 成为全省最优等法官。民国时期,慕寿祺遂任省长公署秘书长、省民政署秘书长、宁夏护军使参谋长、省立第一中学代理校长、援川军参谋长、省督军署秘书长、甘肃省通志局副总纂等职。1932年(民国二十一年),镇原县县长周民逸伪造账目,贪污公款2700多银元,时任甘肃临时省议会副议长、省政府顾问的慕寿祺得知情况后,敦促省府将周撤职查办。
慕老先生虽然人在官场,但平时最喜以文会友,著书立说。除了40卷的《甘宁青史略》之外,还有《经学概论》《小说考证》《十三经要略》《求是斋集句诗抄》《求是斋丛稿》《西北道路志》《歌谣汇选》《陇上同名录》等29部皇皇巨著。那年,去占英家门前爬山,中途到一户人家里避雨, 那家女人正是慕老先生的玄孙媳妇。听说来了帮读书人,她又是切瓜,又是端水果。完了,还拿出一箱子慕老先生的手稿。虽然是毛稿,但文字、书法漂亮得没得说。原来,老先生这"学富五车,才储八斗"的赞誉,也不是凭空捏造出来的。
有西北中短篇“小说王”之称的柏原先生是老王的大哥,也是我们很多人年轻时候的偶像。作品中曲折盘旋的山路和沟壑间酣畅淋漓的吆喝声至今令人难忘。除了获奖作品《喊会》《天桥崾崄》《西望博格达》之外,他的作品集《红河几道弯》《陇头幽咽水》《我的黄土高原》,差不多全都是反映陇东生活的作品。癸卯年初春,柏原先生驾鹤西去,消息传到家乡,洪河呜咽,潜山悲恸。作家冉丹在唁电中写道:“柏原先生的短篇小说已经成为陇上文坛一道令人瞩目的风景,一座他身后的人需要艰难跋涉才能逾越的山峰。生命可以随风而去,他的文学品格必将永存!”
相比之下,老王写的文章不像大哥那么有名,但在陇东的文坛上,老王也有属于他的一亩三分地。老王的收入是土地爷给发的,特殊情况下,他也会收到一些鸡零狗碎的稿费,老王住的地方连县城最旧的楼房都不如。时间长了,就有人出来开玩笑。说写文章不像种地,种子一撒就出来了。写文章得像老汉开的中药一样慢慢的熬。老王的药罐子里有很多药,熬出来的,不光有那些已经公开出版和发表在报纸和杂志上的作品,而且还有摆在桌子上还在打磨的半成品。老王不像我,八字没见一撇,就和人谝上了。如果没有绝对的把握,他是不会给人透露出一丝一毫的信息来的。除了满柜子的《野山》《社火》《老贼》《相逢在花城》之外,他的抽屉里还有我们很多人不知道的底料。《风尘》没听过吧,这都不知道,《梦幻》《怪柳》《红河川群像》,还有我们没有看到的就更不用说了。
莫言说他是一个讲故事的人,老王没有去瑞典领过诺贝尔文学奖,自然不会说他也是会讲故事的人,问题是这话用在老王身上说不定比莫言还要精确。
麻王人最爱说的话除了你吃过饭了吗之外,就是小心老王把你怂写到书里面去。因为这话,老王在村里谝传没有了市场,本来好好的一个故事,只要有老王在场,大家谁也不会将它一点也不保留地讲出来。老王自嘲说,离了黄萝卜不待客了,你们不讲我自己想,你们肠子里弯弯能转几个圈圈。
老王不能去人面上听故事了,但老王老婆可以。于是,老婆便成了他获取信息的唯一途径。老王老婆提着鞋帮子在村子里晃来晃去,生怕失去了每一个对老王有用的故事。老王老婆的故事是没有条件的,炕仍然是她烧,饭依旧是她做。当然,老婆讲给老王的故事,早已在记录和传播过程中进行了修改。比如,有关王家自己人以及从老婆娘家嫁到麻王的人的故事。有了信息渠道的老王再也用不着和村里那些爱谝干传的人套近乎了。老王知道,他们的话迟早是要传到自己耳朵中来的。于是,老王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坐在灯下加工老婆从外头听来的故事。蹲在门前的桥头上看河,是最具老王特色的观察和思考。有时候,他是在看一朵浪花的起伏,有时候是在想象一个细节的构架,有时候是心里孤单想找一个人拉话。也有时候,是等待来家里做客的亲戚和朋友。老王看河的时候,一点也不着急,眼睛半开半眯,头耷拉着,他手里的烟灰也耷拉着。但老王的眼睛一点也不马虎,他从几里之外便能听到车的声音,能从贴膜玻璃之外认识坐在车里面的人。
为了给后辈儿孙留个念想,老王人瘦了一圈。创作基地挂牌那天,市里县里的作家,川里川外的朋友都来了,独独不见老王。后来,才知道老王头一天变狗了。村里人调侃说老王昨天晚上在老婆怀里发了一夜的烧,老王没有否定,也没有承认。快要揭牌了,张罗事情的人忙得团团转,老王却站在路边上拍视频。压饸饹面的是村里最强的媳妇,菜是老王两口子一勺水一勺水浇出来的。羊肉是现杀的,鸡肉是平常下蛋的鸡。软中华,五粮液,都是孙子孝敬他的。邻居说,平常你就是把他捆起来,他也不会往出拿。现在,他狠不得把肠子都翻出来献给朋友。
老王家的院子里,除了能讲故事的作家,还有能照相的摄影家,能写字的书法家。老王提前准备的纸和墨汁很快就写完了,大家还没有散去的意思。没办法,老王又让人去平泉镇上去买。镇原人喜欢书法,洪河川里的人尤其痴迷。开车的,压面的,放炮的,端茶的,为了抢字画把手里的活都忘完了。宁可食无肉,不能居无字。这么好的机会,错过了就是傻子。有些人开始还觉得不好意思,慢慢地也加入了排队抢字的行列。
安武古城的遗址上,有很多枝叶繁茂的老树,走在树荫里能非常清醒地感受到树木和青草的呼吸, 虫子的呢喃,鸟们的呓语,河水里波浪跳动的声音。 用老王的话来说,不管多么疲累的心,只要在洪河川里转上一圈,你所需要的精气神就全都有了。于是,我就在心里默默地想,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样一个籍籍无名的地方充满了诗意。这些山,这条河,还是这些草木。村口的文庙已经坍塌得不成样子,但所有的人在他的面前还是保持了百分之百的敬意。
离开麻王川和王博艺先生告别的时候,我却产生了另外一个离奇的想法,如果没有那位权倾朝野的胡太后,没有学富五车的慕先生,没有王家弟兄和这一院子的文化人,甚至,没有了村口的文庙和祠堂,我们眼前的洪河川,会是一种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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