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人是孤独的。也只有这种孤独，与街道、超市、酒吧、夜总会的热闹和繁华永远没有正向关联。从乡下进了城，住宅楼的格局就禁锢了人活着的空间，这空间也包括想像的空间。城里人感受不到四季的变化，城里人想象不来庄稼从播种到收获的过程。出生在城里的孩子，成家立业了，吃了几十年的饭，却还真的辨不清韭菜和麦苗。我们这小地方，用不着把时间拉得太远，也许就在几十年之前，现在的城里人还都是农民，他们最老的根都在乡下。落叶归根，千百年的古训。我理解有两层意思，一是人老了要回到老家安度晚年，一是人死后要葬在出生的地方。时代变迁，今天对于许多城里人来说，“落叶归根”已成了奢望，有的甚至早都断了这份念想。

腊月二十五下午，去距城很远的一处乡下陵园参加一位老姨的葬礼，祭奠仪式结束后，和几个同行者沿着被荒草几近淹没了的沟畔小路溜达了一圈，目睹了陵园全貌。葬身于此的肯定大都是城里那些没有条件归根的人。陵园坐西向东，布局呈阶梯状分为三块。在临近东边大门处的吊唁大厅前面，是地势最高、地形最为平坦的一块墓地区。每座墓都有装饰考究的墓院和石头雕刻的围栏，清一色的黑色大理石墓碑，整齐划一，自东而西渐次排开。再向西走，地势断崖式下降三四米，又是一个平台，这里的墓地和第一处走向一致，只是墓碑全由混凝土预制而成，档次明显低于前面的。移步向西，右前方的高处台地上，南北走向的又是一片最传统的坟地，坐北面南，与前面两处方向垂直。这里没有墓碑，没有相对独立的“墓院”，坟冢轮廓一排排清晰可见，只是由于墓主人入葬时间不同，有的黄土依然裸露，有的杂草开始蔓延，年代较远的已是蒹葭苍苍。每穴墓前都有一棵丈把高的松树，墓地规划在两棵树之间，有的地方看起来还是空地，其实早都被人预订了，它的所有权已有了归属。深冬午后的残阳余晖透过松树的枝叶缝隙，落下一层厚厚的静谧和肃穆。

我不是出于好奇，我也不在意各种忌讳。只是漫无目标地浏览这处活人为死人选择的肉体与灵魂的栖息地。在这里，寿终正寝者有之，英年早逝者有之，无墓碑者，其主人概况不得而知，有墓碑的，上面的生卒年月不止一次地印证着“生死路上无老小”这一天条。返回途中，在第一处高档墓区的边缘，紧挨小路的一座墓碑，老远吸引了我的目光，“爱女xxx之墓”的字样让我着实有点吃惊。这墓碑分明是父母为女儿立的。再向前几步，果然看到了其父母的署名，倒着往上看，两行汉字数字，我的天，这墓主人———入土的女儿，还不满十七岁！我瞬间理解了这对夫妻为什么要冲破传统习俗的窠臼为未成年的晚辈立碑的苦衷了。墓碑上简单的几行字隐藏着一个家庭曾经的撕心裂肺的疼痛。墓碑，是女儿的化身，是思念的起点和终点。阴阳两隔的心底陪伴，给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也许还会带来一丝慰籍。尽管这慰籍会时时撩拨两处永远都无法愈合的伤口，可也能使那个心脏早已停歇的灵魂在这陌生的异地他乡不再孤独。

墓地都是排列成行的。“x区x排x号”，赫然在目。哦，这也是一个住宅小区。想起来了，刚进陵园大门时在靠南的门墩上贴着一张“墓地管理费收缴通知”，这岂不是小区的物业费么？人在临终，多半都想回家，老家熟人多，不会孤独。据说这个陵园已埋葬了两千多人，我多少有些疑惑，初来乍到的成员，是否可以遇见“熟鬼”？看来他们的孤独是铁定的了。

小时候上初中，离家有几里路，晚自习后回家走小路，经过坟墓地，如果偶有蓝色的火点在坟头飘忽晃悠，第一感觉是遇到了孤魂野鬼。几个人都不敢作声，头发竖起来，后背也一阵阵发凉。后来老师说那不是“鬼灯”是“磷火”。从那时我就猜测，漆黑一团，大概是夜晚的墓园最祥和的色调。

交付使用的楼盘，如果入住率太低，夜间到了该亮灯的时分却漆黑一团，人们就称之为“鬼城”。鬼城是孤独的，一座城的孤独更是瘆人。

城市里住宅楼上的人，一块砖的厚度，就让左邻右舍彼此不知对方姓甚名谁，即使天天见面，也是相互看一眼，就算是对对方目光作了确认。他们慢慢地都会无一例外地适应了孤独。小区跳广场舞的“中国大妈”看似乐此不疲，其实她们是把孤独刻意地妆扮成了若无其事。她们羡慕那些做着针线活儿、串着邻家门、家长里短谈天说地的乡下女人。

孤独在清静中，孤独也在喧嚣里。十多年前的一个早春，我第二次站在巴黎街头的时候，国际大都市的气势与风采依旧，高耸入云的埃菲尔铁塔雄姿依旧，巴黎圣母院悠扬的钟声依旧，艾斯米拉达和卡西莫多凄婉动人的爱情故事依旧……望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车辆和熙熙攘攘肤色各异的人群，我没有满眼新奇，没有激动万分，想起万里之遥的家乡，一种莫名的孤独漫上心头……

孤独在卑微时，孤独更在高贵处。1995年，75岁的民国才女张爱玲孤独地死在美国洛杉矶的公寓中，死后一个星期才被人发现，后又在加州海葬。一代文坛大家闺秀就这样落寞而去。就像余秋雨先生的评价：

她死的寂寞，就像她活得寂寞。但文学并不拒绝寂寞，是她告诉历史，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还存在着不带多少火焦气的一角。正是在这一角中，一个远年的上海风韵犹存。

孤独是一种味道。